原创文苑 | 和岁月谈话——张都旗

发布时间：2023-06-09 浏览量：

和岁月谈话

不知不觉，我竟已从教二十二年了。

惊讶和感慨之余，已知无声无息的岁月早偷走了当年那个青涩稚嫩的小伙子二十二年的青春。青春是无价之宝，自泛隐隐金光，青春是繁花缀空，自吐漫天芬芳，青春是手握流沙，自逝缕缕碎痕。然而，它真的逝去了，挟裹着所有的豪言壮语、所有的寒来暑往、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悲欢离合逝去了。我想，逝去就逝去了，这并不能成为我抱头痛惜或暗自神伤的理由。我可以梳一梳满头苍发，会心一笑曾经的密密青丝；抹一抹满额深皱，窃窃自喜原有的细红脸颊；挥一挥双手老茧，骄傲昔日的纤纤玉指。于是，我口蜜腹剑的约这个小偷彻夜长谈且举杯痛饮，她却悄悄告诉我，她虽偷走了我的青春，却也还给了我珍贵礼物。我猛然一愣，又忽然醒悟，便推心置腹的和她又彻夜长谈且举杯痛饮了。

我们自然谈到了我的母亲。

于千千万万个陕北农村普通劳动妇女之中，我的母亲可能遭受的苦难偏多一些。每次母亲都会戴上老花镜，坐在油灯的暗光下，一边用针缝着衣服，一边给我讲她的故事。她说当年榆林闹饥荒，我外公带着一家人逃荒到延安一个极其偏僻的村子，挖了几孔土窑洞就定居下来。她说我外公喜欢吹唢呐（陕北俗称吹手），在红白之事时随乐队挣点养家糊口的钱。而这一行当在村民眼里是十分卑贱的职业，很被人瞧不起，吹手的儿女成家立业就成了大难事，没人愿意来吹手家当儿媳或迎娶吹手家的女儿。母亲待字闺中时，便遇到这样的难事。她哭泣着劝外公放弃吹手行当，说只要安心种地也能养家糊口，自己难以出嫁或出嫁不到好人家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的舅舅们娶不上媳妇，会害了他们一辈子的。后来母亲就真的嫁给了一贫如洗的我父亲，我二姨嫁给了穷的连锅盖也揭不开的我二姨夫。大概是由于生活的艰难给外公造成某种心里的难过，加之思念故土，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外公便带着外婆和两个儿子又一路逃荒回绥德老家去了。在那个挣工分的艰苦年代，少了娘家人的呵护，母亲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劳动，和男劳力挣同样的工分。照顾儿女，做饭，洗碗，割草，喂马，喂猪，喂鸡，承担着了一个男劳力和女劳力的双重任务。我17岁在县城读高二的那年，父亲被他亲自栽下的那棵一抱粗的大槐树压着了，母亲抽泣着说那是为了给我哥娶媳妇而盖新房子，父亲坚持认为自己的砍树方式是对的，竟拒绝众人的劝告和帮助，乃至和母亲激烈的争吵，结果树轰然倒塌，带走了他的生命，留给母亲无尽的悲伤和依旧一贫如洗的家，留给儿女一句充满爱心的警告：谁只要有一次考不上，就回家种地。后来，我哥没考上大学就回家种地了，我大姐和二姐初中毕业后也出嫁了，幸运的是我从小学到研究生，每一次都是刚刚考上，没让父亲的警告在我身上实现。“你老子就是跟上鬼了”，母亲手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一边口吮着血，一边狠狠的说。我虽然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第一个研究生，第一个用读书改变了高加林和孙少平等老一辈陕北青年想改变却没能改变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然而，这些虚名于我又有什么益处？我只能端起父亲曾坐在炕头抽过的旱烟锅子，眼泪哗哗的流在胸口剧痛的阵阵咳嗽声里。次日母亲又坐在昏暗的油灯下，说我整日沉默寡言，不与任何人说话，冷冰冰的拉着个脸，让村里人都望而却步，太没礼貌了。她忽然停下针线活儿，瞪我一眼，叹息的说：村里人对咱家可好着哩，你这娃娃，怎能以怨报德嘛，书都白念了。我惊讶只读过夜校的母亲竟用这个文雅而犀利的词语第一次对我的读书表达不满。实际上，我俩都知道，我并非那样的人。我觉得我只是青春年少的某种倔强，家庭贫困的某种自卑使我如此。母亲只觉得我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恩人们，完全违背了读书人的模样。我知道我真的伤了母亲的心，为了表达我的改正诚意，正值寒冬腊月，我跑出门外，在院边上的地里栽了一棵枣树苗，浇了两铁桶水，大声宣布：“妈，我肯定能把这棵枣树种活的。到时这棵枣树又串连起更多小树，枣子就会挂满枝头，青枣卖了作我学费，红枣煮在米汤里给您补气血。”母亲出门来笑道：“这娃娃真的憨了呀，寒冬腊月能栽活枣树了？这书可真的白念了。”而那刻我冥冥之中坚信那棵枣树可以栽活。就在那年春节，那枣树竟然奇迹般的活了。我向母亲骄傲的宣布我的丰功伟绩，她很惊讶的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和蔼的说：这娃娃不憨着嘛。我总给别人说我是个随景动情易掉眼泪之人，这也让我许多亲朋时有误解，而那一刻的情景，我竟然没有掉眼泪，而是学着母亲的样子会心的笑了笑，抚摸着枣树的头和蔼的说：你这枣树，也不憨着嘛！

我们自然谈到了我的学生。

我二十二岁拿起高中语文教师的教鞭时，所带的两个高一班级学生最小的比我只小四岁，最大的还大我两岁。他们都是没考上其他高中的众人眼中所谓的调皮捣蛋的差生。说实话，确实也够调皮捣蛋的，确实是也够差的。抽烟喝酒的，打架闹事的，逃课旷课的，谈恋爱要死要活的，成绩差到连零分都没法给打的。然而，有这么两点却是所有学生不约而同认真履行的，一是始终对我这个毛头小子语文教师和班主任恭恭敬敬和极为尊重，二是我布置的古文现代诗背诵一律都能认认真真的背诵下来。如今，他们转眼都已经成家立业，拖儿带女了，考上大专并读了本科的有，辍学后种地发家致富的有，腰缠万贯颠着啤酒肚的有，为官一方清正廉洁的有。五六年才偶尔相聚或见面一次，他们敬酒的时候依然是那么恭恭敬敬，极为尊重，当场背诵古文现代诗依旧是倒背如流，声情并茂。那一刻我只会满满的喝上三杯，以表诚意，然后赶紧找个借口离开，在某个角落仰天呆望或卫生间里狠劲洗脸。我三十二岁的时候，又拿起中专和大专语文教师教鞭的时候，所带的学生基本上整整比我都小了十来岁。他们有的也似乎是众人公认的差生，当然，说实话，也有一些确实挺差劲的。但他们却也是对我这个中年语文教师和班主任恭恭敬敬和极为尊重，我布置的古文现代诗背诵一律都能认认真真的全部背诵下来。如今，他们也都应该已经成家立业，拖儿带女了吧。他们毕业后虽然也是见面或联系的很少，我也并不十分清楚他们的状况，但是，见面后或以后见面时他们也依旧能和我二十二岁所带学生的情景如出一辙。我同样会在某个角落仰天呆望或卫生间里狠劲洗脸。

我们自然也谈到我自己。

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我想我的教师生涯最好的总结就是以上这些文字。我的一切等于母亲给我的一切加学生给我的一切。我仍然会惊讶和感慨无声无息的岁月偷走我的那二十二年的青春岁月，依然会认为青春是无价之宝，自泛隐隐金光，是繁花缀空，自吐漫天芬芳，是手握流沙，自逝缕缕碎痕。依然会认为它真的逝去了，挟裹着所有的豪言壮语、所有的寒来暑往、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悲欢离合逝去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再为此抱头痛惜或暗自神伤。到我退休的那一刻，我可以梳一梳满头苍发，会心一笑曾经的密密青丝；抹一抹满额深皱，窃窃自喜原有的细红脸颊；挥一挥双手老茧，骄傲昔日的纤纤玉指。

岁月你这个无情又柔情的小偷，继续偷我的青春，但不可忘记继续还我礼物！

校园生活

原创文苑 | 和岁月谈话——张都旗

| 友情链接：